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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七條毛毛蟲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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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作者速寫】若如先生,政工幹校畢業,美國密蘇里大學新聞學碩士,服役陸軍四十二年。著有《在美國寫社論的故事》等書。
 
我曾經歷二次戰爭,抗戰期間身為兒童,戡亂時期當上士兵。遺憾的是,當兵時面對的不是我深惡痛絕的日本兵。
七七盧溝橋事變掀起抗日戰爭,日軍入侵之神速與日本兵殘暴的消息,日夜不停地傳到豫西古城懷慶府。在日軍兵臨城下的前一天,父親安排母親、大姊和我逃往離縣城四十多里外的一個小鎮避難。
初抵小鎮,像世外桃源,好像戰爭是在其他國家打;戰況的慘烈,只是鎮民茶餘飯後閒談的話題。母親帶著我在小鎮唯一的大街擺上一張桌子作生意,收買金銀首飾瑪瑙玉器。生意很清淡,倒是有不少認識父親的人,來看望我們母子,坐下來閒談。
一天清晨,像往日一樣平靜,因母親有事,暫時離開攤子,留我一人看守。不久,大街上有人大喊:「日本鬼子來了!」店家紛紛關門,攤販收拾貨物,揹著就跑。我守著空桌,急得直哭。旁邊擺攤的白鬍子老人安慰我說:「別急,你媽會來的。」
等待的時刻,一分鐘像一個世紀。母親終於出現,桌子也不要了,拉著我就往鎮西跑:「快走,到西寨門和你姊會合。」
人像潮水,湧向西寨門,頓時擠得水洩不通。跟著母親擠出西寨門後,母親將我拉到路旁,等候大姊及她的孩子。那等待,又像經歷了幾個世紀。
西寨門外不遠就是山,潮湧人群散開,奔向山坡,不時傳來走散兒童呼爹喚娘的哭叫聲。此時鎮東遠處塵土飛揚,大路上已出現看來不到一寸高的日本兵,不時傳來三八步槍聲。
奔跑到半山坡,我們累得停下來,母親說:「要死,就死在這兒吧!」好在日本兵沒有追上來,拖到下午,看到有人下山往鎮上走,說日本兵已經走了,我們才跟著沿小路往回走。
小鎮又恢復往日的平靜,母親再度到大街擺上那張桌子。桌面空空的,只有一把算盤,算盤中間插著一方小木板,上寫「收買:金銀首飾、瑪瑙玉器」。
過了一個多月,有一天,來了一位客人,卻不是來賣金銀首飾瑪瑙玉器,而是來看母親的。他一見面,第一句話是:「老嫂子,俺可是隔世為人了!」
母親追問原因,他說上次日本兵來,在他背上刺了十七刀。說著便脫掉粗布上衣,轉過身來讓我們看他那背上的疤痕,每一條都有一寸多長,活像毛毛蟲。
他說日本兵來的那天,正在田裏幹活,當他聽到槍聲,發現情況有異時,已有五、六個日本兵將他圍住押走。
先後被押一共十七人,被押到一口井邊,日本兵將最前面的人解開,讓他面對著井,然後用步槍上的刺刀,從背後刺上一刀,日本兵拔出刺刀時,在背後踹上一腳,那人就栽到井裏去。
最後輪到他,心想:與其挨一刀,不如跳下去淹死算了。但先前已栽進去十六個人,輪到他,井水已淹不到他。日本兵看他趴在其他人身上,淹不死,就用刺刀往他背上刺。他離井口有段距離,步槍加刺刀的長度不夠,日本人趴在井邊也無法刺穿。
日本兵一刀刺不死,就一連刺了十七刀,日本兵走後,他仍然不敢動,到夜晚村裏的人來尋找,發現他奄奄一息,沒有死。
聽他敘述,在我童稚心中,沒有恐懼感,只是不解,那十七個農夫怎麼不反抗。既然是一死,那些人為何不在解開繩索時,踢日本兵一腳,或是咬他一口,就那樣乖乖地任人刺殺?難道說那就是中國人的善良?
十六歲,我投考青年遠征軍,遺憾的是未遇到日本兵。半個世紀後,在國防語文中心服務,五名日本軍官來參訪,在辦公大樓前一字排開,舉手向我敬禮,還禮時,十七條毛毛蟲還在我心中不停翻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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